百歲院士周毓麟:“國家需要我,是我的榮幸”
1984年10月的一天,紀念我國原子彈爆炸成功二十周年文藝晚會在北京舉辦。中國科學院院士周毓麟和夫人徐明月受邀參加,這時,徐明月才知道“出差”北京20年的丈夫,原來是做核武器研究的。
回到家后,徐明月對周毓麟說:“原來你是搞原子彈的!”
周毓麟反問:“那你以為我是在做什么?”
徐明月笑答:“我以為你是做導彈的?!?/p>
后來,這一對話也成為了家中笑談。
周毓麟是著名數(shù)學家、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研究員?!吨袊蟀倏迫珪愤@樣記載他的功績:從20世紀60年代起,核工業(yè)部第九研究院(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前身)周毓麟等集體研究和完成了大量大型科學計算課題,為原子彈的研制成功、為氫彈的原理突破和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周毓麟一生三易研究方向、跨越多個領域,留下一句“黨叫干啥就干啥”的鏗鏘之聲。2021年3月2日晚,98歲高齡的周毓麟走完了他的科學人生。
今年2月12日,紀念周毓麟百年誕辰學術思想座談會和特別紀念展覽在北京召開,周毓麟近1個世紀的科學人生,隨著一本本娟秀工整的筆記、一張張珍貴的歷史照片中徐徐展開。
“黨叫干啥就干啥”
“周先生年輕時酷愛數(shù)學理論,后來他把個人成長融入國家和事業(yè)的需要當中,三改研究方向?!北本梦锢砼c計算數(shù)學研究所研究員沈隆鈞告訴《中國科學報》。
1954年,作為拓撲學“新秀”的周毓麟被選派到蘇聯(lián)留學,因“偏微分方程”更符合國家需要而第一次改變方向?;貒螅诒本┐髮W癡迷地開展著理論研究和教學。
1960年5月4日,36歲的周毓麟迎來了第二次重大改變,中午,周毓麟剛結束教學工作,迎面碰到系黨總支書記,書記告訴他:你要調(diào)離北京大學,去參加一項重要的國防工作,有什么問題嗎?
“沒問題,黨叫干啥就干啥!”周毓麟毫不猶豫地說。那時,距離女兒出生僅剩1個多月。
周毓麟向妻子簡單交代了幾句,當天下午便趕去新單位報道了。新單位是一個“未掛牌子”的院子,那時,周毓麟也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周毓麟曾回憶:“過了一兩個月,部長們來交底時,才知道是搞核武器研究的。還讓我搞數(shù)學模擬、流體力學、爆炸力學等。對于這些我是一竅不通,那就必須要什么就學什么,做什么。形勢所迫,責任很重,心氣十足?!?/p>
這一“形勢”便是,1959年6月蘇聯(lián)單方面撕毀《新技術協(xié)定》,拒絕向中方提供原子彈設計圖紙、模型和技術支持,并決定全部召回在華的蘇聯(lián)專家。
作為核武器研究團隊理論部“八大主任”之一,周毓麟曾不止一次坦言:我們有這么多人,還有這么多從蘇聯(lián)回來的大學生、研究生,沒有蘇聯(lián)人幫忙,我們也能造出原子彈。他身體力行地做到了。
此前,鄧稼先帶領理論團隊進行兩年的理論準備,即將開展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然而,科研人員在計算驗證時,發(fā)現(xiàn)炸藥爆炸后在內(nèi)爆過程中產(chǎn)生的壓力與蘇聯(lián)專家的數(shù)據(jù)對不上,科研人員反復驗算了九次,結果仍舊如此。數(shù)學精確計算的任務交到了周毓麟手中。
周毓麟的好友李德元也在理論部,他在回憶時說,“我和周毓麟都是做微分方程理論研究的,但是到了九所(即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shù)學研究所)后,卻讓我們搞數(shù)值計算解,完全兩碼事,完全是從頭學起,等于又轉(zhuǎn)了個方向?!?/p>
周毓麟帶人展開廣泛調(diào)研,最終選中了馮·諾依曼方法,即“人為黏性法”。隨即他開始作報告,組織學習討論,并指導數(shù)值計算組打牢基礎,才開始編制內(nèi)爆動力學過程的一維總體計算程序。程序調(diào)試完成后,與特征線方法的結果和九次計算手算結果進行了比較,結果表明:程序編制無誤、運行可靠、計算結果都與手算結果很接近,誤差只在5%左右。
那是一段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周毓麟每天早晨八點,準時上班,晚上乘坐末班車回家,工作到十二點才上床睡覺。日夜連軸加班,周毓麟與學生、故交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他也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少抱女兒了。
?“過到老,學到老,做到老”
沈隆鈞用“罕見的數(shù)學家”形容周毓麟。
他們曾是共事半個多世紀的同事,“大多人都不太愿意改變方向,從一個熟悉的領域到陌生的領域,不一定能再作出很好的工作。但周先生跨越拓撲學、偏微分方程、計算數(shù)學、計算流體力學及計算機應用等多領域,且都作出了杰出成就。”沈隆鈞說。
這與周毓麟嚴謹態(tài)度、忠誠愛國密不可分。
改革開放后,國家強調(diào)要加強基礎研究,周毓麟便開始從事基礎理論研究和學術活動,而這時的他已整整20年沒有發(fā)表一篇文章了,“現(xiàn)在干起來,必須對自己的知識結構作一些技術改造?!边@是即將60歲的周毓麟對自己的要求。
這也是他第三次轉(zhuǎn)變方向,他投入了又一個20年的時間。
在非線性偏微分方程和計算數(shù)學的有關領域,周毓麟進行了高強度調(diào)研與學習。
“他每個禮拜都要到中科院圖書館借一大批書回來,研究分析完還回去,下個禮拜再借一大批,騎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往返于海淀塔院和科學院之間,同時還做摘要筆記,非常認真、清清楚楚?!鄙蚵♀x回憶說。
通過較長一段時間的調(diào)研,周毓麟發(fā)現(xiàn),有物理與力學背景的非線性發(fā)展方程問題的有限差分法應用很廣泛,但極需加強深入的理論研究,他決意將差分方法研究同偏微分方程研究有機結合起來,花了一段時間,終于取得了成功。
這更讓周毓麟體會到“吃透”基礎理論的重要性,他說,“數(shù)學源于實際,數(shù)學研究應基于實際,并提升為數(shù)學方法和理論,回歸指導實際?!?/p>
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shù)學研究所袁光偉研究員入所工作后曾在周毓麟直接指導下從事研究工作。周毓麟對科研工作的嚴謹與全身心投入,他印象深刻、非常欽佩。
一個春天,周毓麟因為胃病住院了,在動手術的前一天,袁光偉和沈隆鈞一起去看望他。還未問候幾句,周毓麟便開始說:“有一個問題,我很關心,對于描述能量傳輸過程的非線性偏微分方程數(shù)值求解,通常將差分格式與非線性迭代分開進行理論分析,但實際求解中兩者是結合在一起的,能否從理論上嚴格證明這樣的迭代差分格式是收斂的呢?”
他完全沒有對即將到來的手術擔憂。
袁光偉告訴《中國科學報》,當時我國的計算機條件有限,難以開展大規(guī)模精密化的數(shù)值模擬,而做實驗又有限制,必須先做好理論論證與設計,即使現(xiàn)在計算機條件好了,能否獲得新的更高效可靠的求解方法依然非常重要,“周先生一直強調(diào),要做到萬無一失,所有工作必須建立在扎實的基礎研究之上,尤其是在當下不允許做熱試驗的條件下,更需要為、數(shù)值模擬建立嚴格的數(shù)學基礎。”
在60歲到80歲的20年里,周毓麟再登學術高峰,建立了離散泛函分析的方法和理論,形成了獨樹一幟的系統(tǒng)理論,引領了國際研究熱潮。
周毓麟的言行感動著身邊人,而他卻平和地說:“俗話說,過到老,學到老,我要與時俱進,過到老,學到老,做到老。”
?“要我去解釋我有什么貢獻,我不愿意費心思費口水”
“在學習與工作中,會有失敗的苦惱,會有困難的煎熬,會有成功的喜悅。嘗到甜酸苦辣的味道,才會真的得到一些進步。”周毓麟從不以大師自居,平易近人。
他天性直率,是同事口中的“老周”,在學術上十分較真,從不模棱兩可。
中國工程院院士杜祥琬記得,他曾把一份調(diào)研報告送周毓麟審閱,周毓麟不僅對內(nèi)容提出了建議,而且對文字的書寫規(guī)范,例如什么地方該另起一段、段的開頭退兩格等提出了意見,“我后來也見到周先生寫文章的手稿,行文整潔,刪改的地方均用筆圈起來,里面再畫上斜杠,清清楚楚,一目了然?!?/p>
這種性格與他的家庭密不可分。周毓麟出生于上海,母親對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母親教我們做人要有志氣、有骨氣,努力學好,不能自私自利?!敝茇棍朐诨貞洉r說,犯了錯,有時得打手心。
青少年時期的周毓麟活潑開朗、興趣廣泛,畫國畫、逛書市、看電影、練武術......他還是個“孩子頭”,帶著小伙伴們玩耍、踢球。
這或許培養(yǎng)了他的樂觀心態(tài)。60歲之后,周毓麟身體狀態(tài)并不好,面對他人問候時卻常?!白猿啊保骸澳銌柕氖菐滋柪厦??”
周毓麟對榮譽、獎項、稱號的淡漠,讓好友和后輩們深受觸動。
在準備報獎材料時,周毓麟總是說“算了”,他直言,“為什么說‘算了’?因為我覺得沒意思。為什么沒意思?一般人都覺得,原子彈、氫彈,不都是物理學家操心的事情嗎?要我去解釋我有什么貢獻,我不愿意費心思費口水。”
周毓麟的學術成就、人格魅力、精神思想至今被學界深深懷念和傳承,他的赤子之心、純粹之愛至今感動著后人。
“國家需要我,是我的榮幸。實際上,我也總是想從更廣闊的視野上,不斷提高自己對數(shù)學的認識。這一點是推動我勇于去改變、去做研究的動力。對我來說,三次轉(zhuǎn)方向就是三次提升?!敝茇棍胝f。
-
焦點事件
-
焦點事件
-
焦點事件
-
焦點事件